三月十五日

2017 散文類評審特別獎
醫學系一年級
林君儒

望著眼前那尊聖潔的保生大帝,臉上有一抹慈祥卻不失聖嚴的微笑,散發出萬道佛力圓滿了我那千瘡百孔的殘魂。撫著臉龐那略為油膩的肌膚,肌膚感受到的坑坑疤疤使帶著我橫跨時間的長廊,回到那深埋於心的不堪歲月——我的國中歲月。

曾經,我是如此怨懟著上天,也怨恨著上天賜予我的命運。

「面皰」這兩個字,也就是青春痘,對於常人而言或許只是他們生命中一個無足輕重的回憶,然而,對我來說,它卻是一道封印、一道枷鎖,鎖住了我童年的快樂。

猶記得,在升上國一的暑假,因為先天性的油性肌膚,本應光滑無比的肌膚先是冒出了一顆又一顆的小丘,約略在一週後,我臉上的毛囊仿若細菌的巢穴,竟如同雨後春筍般滋生出一片又一片的紅腫,整張臉可謂是由紅黃二色所繪製的陰陽雙魚圖,而在雙魚圖的外圍更點滿了黑、白頭粉刺,為了消滅遍及臉部的黑、白頭粉刺,擠壓青春痘一事已成為我的每日作業。然而,這樣的動作卻造就一臉的崎嶇不平,臉上留下了深淺不一的溝壑,而那一臉的凹凸不平宛若成了催化劑,使我的內心日益破敗、腐朽。逐漸地,我的心枯萎了,我不願與他人溝通,我不敢和他人四目相接,而「笑」對我而言更只是一個詞,一個只能在字典上看到的詞。

仍記得,每每經過同學身邊時,耳際傳來的窸窣聲,不知為何的,我總會把它認定為他人對我的嘲諷,明明同學只是親切的對我說聲「早安」,但是我總覺得他們變相的罵我「醜男」、「怪物」、「鐘樓怪人」……而同學們露出的無害笑容在我的世界裡無限扭曲,化為萬把利刃狠狠得刺入我那顆殘破不堪的心。對我而言,周遭的環境轉變為惡意的巨獸,張開一嘴的血盆大口將我吞噬,不論我再怎麼的掙扎、再放聲得嘶吼,卻仍逃不出那一望無盡的闇。一天、一月、一年……漸漸地,神經早已麻木,雙目中除了空洞以外一無所有。於是,我只能把內心封閉,輕輕掩上小小的心扉,獨自蜷縮在內心的幽暗角落裡舔舐著內心的千瘡百孔、啜飲著難過。然而,在孤寂中,負面的情緒在貧瘠之心萌芽,我開始厭惡同學;排斥這個世界;更厭惡著——自己的存在。

彷若行屍走肉一般,我毫無目的地遊蕩這個世界,對我而言,每天的日起日

落就只是個走不出去的輪迴。然而,這樣的日子就在國二那年的三月十五日發生了改變。

那一日,如同往常一樣,我邁著冗餘的步伐朝向學校前進。猛然地,我感覺到我的思緒被某處給吸引,扭頭一看,那是一座寺廟——「保生大帝廟」,也不知為何,分明是走了兩年的路程,但卻在三月十五日這一天第一次注意到它。走進廟裡,突然有種陌生感從心底油然而生。仔細的觀察廟裡的一切,卻始終找不出原因,就在看到身旁的人時,我終於找出陌生感的原因,原來這種莫名的感覺竟出自於他們的笑容,他們的笑容竟然不會讓我感受到敵意。第一次,我能夠完完全全的接受他人的善意,就宛如春回大地般,盤踞在內心角落的黑暗好似散去了一絲,又有似靈感一般,我感覺到過去的自己好像做錯了某些事。那一瞬間,淚水向重力妥協,兩行撲簌簌的淚水奪眶而去,那時我第一次明白:原來我是一個「人」,而不是「怪物」。微微仰著頭望向保生大帝,傾訴著說不完的感謝,隱隱約約地,保生大帝的雕像似乎彎起了一彎新月。

從此以後,我總喜歡一個人進入廟中膜拜保生大帝,看著保生大帝那和睦的笑容,內心的缺口也一點一滴地被填補起來,對我而言,保生大帝的笑容看得再多次也不會膩,因為,廟是我唯一能作為「人」生存的地方。然而,儘管我在廟裡能夠自在的生存,但是,在學校時候,只要看到同學的面容,自卑的大手仍會摁住我的頭顱,我,依然還是那個我一個不敢和他人接觸的小男孩。常常,我會坐在保生大帝身旁靜靜地寫著作業,就在完成作業後,我總會用最真誠的心許著那最奢求的願望,不求成為潘安再世,只求成為一名「正常的男孩」,可是,即便我已在大帝面前祈求了成千上萬次,願望的內容都已熟悉成雙唇的反射動作,但保生大帝給我的回應依然是那不變的冰冷微笑。臉上的紅瘡仍是紅瘡,我仍是那一個「鐘樓怪人」,什麼事情也沒改變……。

直到那一日,黑白的世界才渲染上奪目的五彩斑斕。

猶記得,那一日也是三月十五日,聽說那天是保生大帝的生日,所以我特意前往膜拜,在人潮中我眼角餘光瞥見一個人,只見他衣不蔽體、蓬頭垢面,身上的種種特徵顯示出了他的職業「乞丐」,也不知哪裡來的好奇心簇擁著我一步步向他前進,但是,才剛踏沒幾步,一股嗆鼻的臭味竄進我的鼻腔,直衝腦門,眉頭也不禁皺起了一個「川」字。看著他一身的狼狽,點頭如搗碎般的卑微,次次低頭只為求得他人的一枚銅板。那一刻,一股名曰「嫌棄」的情緒讓我不禁發出嗤笑一聲,而雙腿更是不自覺的倒退三步,嫌棄的大手操控著我的身體,不能自己。

正當我打算掉頭離去時,或許是我的行為引爆了他的情感線吧,只見他巍巍

顫顫地起了身,宛若擠盡全身的力氣傾起脖子望向我,隨後又無力的垂下頭。雖然只是緊緊的一瞥,但是在他的雙眸中,剎那間,我看到的是一蹴閃閃火花隨即熄滅,接著是一望無際的無助、無力和無奈,猛然間,我意識到了——他和我何其相似啊!我們都是被他人所「嫌棄」的人,那一瞬,「嫌棄」二字佔據我的思維,原來在我被他人嫌棄的同時,我卻也嫌棄著他人。就在這如同水與火矛盾的情況中,我思索著「嫌棄」的源頭,最後,我明白了:所謂的「嫌棄」原本就是人性使然,尤其在內心薄弱之時會格外的滋生,我開始懊悔自己過往的不爭氣、不成熟,原來所謂的遭他人嫌棄,終究是自己所構築的幻象,因為自己的懦弱,不願接受一個有缺陷的自己,才給了自卑的夢魘趁虛而入的機會。於是,走上前去,蹲下來把我的晚餐錢放入他的缽中,低著頭在心中對他致上最真誠的歉意,只見他再一次的抬起頭顱,不過他的眼神不再無助,而是充滿了理解。那一刻,我心中的「嫌棄」如同夏日融冰般飛速的消逝,取而代之的是滿溢於心的「同理」。

那天起,面對同學們的笑容,仇視的陰影不復存在,我開始能和同學進行正常的交流,也發現我過往以為的「嫌棄」、「厭惡」其實都只不過是我強加於己身的枷鎖,然而,在真正的接納自己後,一切的一切盡是那麼的自在。儘管在國中的歲月中,「鐘樓怪人」依舊是「鐘樓怪人」,但是不同於「鐘樓怪人」故事的結局,最後我終能展現最真實的自我。

又是一年的三月十五,再次踏入那熟悉而陌生的保生大帝廟,輕撫著臉頰,雖然肌膚上的凹陷依然淡淡的存在,不過當年那臉上寫滿落魄的小男孩早已長大,來自青春痘的封印也早已破解,而我亦不再是當年寺廟裡的那個鐘樓怪人,已全然蛻變為一個嶄新的生命,能夠毫無芥蒂得面對自己、面對他人。

我遠望著那尊莊嚴的保生大帝,或許,保生大帝亦如世人心目中最仰賴的菩薩,祂們治療的不是疾病,而是人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