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時候的牆

2016 散文類 佳作
經濟系一年級
陳嘉蒨

人的意識不曉得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我的記憶是起始在四歲半的時候,街上的阿
姨問我“幾歲了”,為了拿她的糖果我總帶點興奮的自信地答道“四歲半”,這種對答方
式一直持續到五歲,媽媽總在旁邊糾正著“五歲了!今年!”⋯⋯她總記錄著我每分秒的
成長,至少我從不會把“半歲”算進年齡裡。
我的童年幾乎被兩個女人佔據,媽媽、外婆,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的,她們成了
我的整個世界,我的生活,我的夢,我的未來,全部都是她們。
在我的認知裡,她們將會永遠存在,她們是習慣,也是氧氣,一呼一吸,都帶有
她們的氣味。
我怕極了獨自睡,習慣了抓著媽媽的手指入睡,像遇溺者抓到一條繩索,放手就
等於死亡。我貼著枕邊的那幅牆,仿佛我的暖能給它生命,好讓我能抱著她入睡。 我
也怕做惡夢, 夢裡是媽媽的背影,想要追她卻掉了皮鞋,我不敢赤腳去追,因為不確
定要跑多遠,怕把腳掌都磨爛⋯了也追不上,沒有了腳掌的小孩還有人要嗎。我看著那
幅牆放空,睜大眼睛的看它, 彷彿它裡面有什麼驚人的秘密, 能把我直接嚇昏, 免
得我再獨自對着那一片無情的灰。
那幅牆原本是黑色的, 不知怎樣看得越久就變得越來越淺色, 成了黑白默劇
裏的背景, 主角是媽媽、外婆,還有我, 在春風蕩漾的清晨, 陽光成了最動人的溫
度, 我們在附近的公園玩, 那遊樂設施很大, 小路通大路,一下子卻又不見了,
我清楚記得每一條滑梯,直的、 波浪的、長的短的,通往哪裡, 每次都是一個又一
個新奇的地方, 儘管是黑白, 但我在心裏獨自為它上了專屬的顏色。 一切都因我們
活着變得無盡美好, 彷彿什麼都能參上一腳, 一切我都有能力改變。
我不能想像有一天我會不存在,不能想像呼吸中會缺少了她們,那會是怎麼樣
的世界,我從來沒有經歷過。公園裏頭有一棵高大的龍眼樹,我跟它相識的第一天它
已是厚實而可靠的,是鳥兒的歸宿,百鳥歸巢,它就是牠們唯一而鞏固的歸處。它供
鳥兒樹枝、果實、蟲兒,那裡是牠們的世界,每當我經過樹下時聽著牠們吱吱喳喳的
你一句我一句,就能想像到那裡會是個多麼繁榮美滿的國度。直至牠們死後會成為樹
木的養分,世界會一直運行,照顧他們的子子孫孫, 我的世界也應該如是。 “死亡”
這個問題一直在我意識裡招惹我,彷彿人生來就是為了走向死亡的,而我不過是一個
代步工具,報酬是能讓我享受一下生存的快感, 然後又親手心悅誠服地獻上得來不易的所有。過程中最痛苦的恐怕不是交出自己,而是接受被交出的恐懼, 我被交來這個
世界上,又將被這個世界交到無止境的黑洞裡去。
我接受“老死”卻不太接受“病死”這一說, 縱使媽媽曾解釋過人老了機能自然會
衰退而致病死的道理, 但道理歸道理, 感情上總是過不去的,生病離我何其之接
近, 我不能接受這麼輕率的就帶走了生命。
夜裡四周黑壓壓的一片沉寂,夜半無人私語時,總不免一番胡思亂想, 尤其人
生美滿得不合乎常理, 總會突發些激盪來嘲諷一下。居安思危的性格使我好幾個晚上
哭得近乎無理取鬧,“ 外婆...總..總有一天會離開我吧⋯⋯”當媽媽拉着哭成淚人的我到
她房裏時,聽我姍姍道出這個意料之外的陳述句, 童言無忌,可笑又不失真。 蟲聲
可聞的夜裡,她只能以一貫的謊言安慰:“別怕,我們一直都在啊⋯⋯”,好像普天之下
只剩我們兩個傻瓜,半夜醒著在為未知的死亡憂慮。 後來我睡在她身側,再一次抓着
她的手指入睡, 她的手指卻變得越來越冰冷,好像旁邊睡了個死屍, 腐臭了卻也不
肯罷休,夜裡一切都恐怖到極點, 沒半點人性。
後來,我不敢哭得太猖狂,漸漸掌握了抽泣,在泣不成聲之際深呼吸來避免缺氧
而造成的哭泣聲,驚動隔壁房的人。這多少有點自虐的傾向,一方面貪戀著那溫柔帶
予無盡安全感的手,另一方面卻想到無可避免地終要失去她,我想那時我大概有種自
憐的意味,決心令自己逃脫那陰森恐怖的夢魘。仿佛只要習慣了就一切都了無痕跡,
能夠名正言順地成為身體一部份。
我固執的相信這是有轉機的,“害怕”大概有種軟弱的意味是我不能接受的,既然
無力於改變別人,就試著改變自己的心態,我嘗試看輕這一切,面對恐懼的最佳方
法,就是強迫自己去習慣它, 怕黑的人若把自己關在一個黑房一整天, 效果大概不
是自己瘋掉就是把內心的懦弱迫瘋。 於是乎那幾天夜裏, 我開始在回想,在我挨罵
時外婆的維護、假日帶我去茶樓吃的點心、不時出現在家中的新衣服,以及每天三次
不厭其煩的來電。一切都不經意地浸透入生活當中,讓我知道,總有這麼一個人,無
條件的默默對我好,時時刻刻想着我需要些什麼,不分晝夜的大小事都為我擔顧,不
需要任何理由支撐,我從不擔心有天她會不要我,好像她本來就應當這樣的待我,理
所當然不過。有時我討厭她麻煩囉嗦,她不予絲毫理會,我無助需要安慰,她毫不半
點猶豫。這一刻,我急需要氧氣,我不要缺氧!沒錯! 由始至終,她都是我的氧氣,
我的世界。
宿舍的牆是淡綠色的馬賽克, 階磚與階磚間,用粗糙石灰刷白了, 階磚表面有
許多微細的淺灰色裂縫 ,像白藤般一絲一絲的向上攀, 吸附在上面。它們都有些年
頭了。我用手指沿着白溝向上走 ,像撫摸著長輩的白髮。那是殘敗歷史的遺物,被世
人無情的拋在身後,可有想過它為你遮風擋雨過多少個雨夜, 在你身側默默守護你入睡,驀然回首, 那人卻只是你回憶裏的殘影。
我默默望着那一幅牆,睜大眼睛的看它,希望從中看到什麼不同,依舊是冷冷清
清的灰,我想起了在香港的母親,自從來台後總會在某些時刻突然想到她,不經常但
突然得令人措手不及,不深刻但細緻得讓人有下沉的傾向。這十幾年來我和她的關係
飄忽而激烈,動輒在簡單的生活問題上也能上演一齣《六國大封相》,在外婆離開後,
好像應驗了那夜的憂思般,沒有作為預知者的自傲,那不過是生存的結局,她也不過
是個代步者,而我倆是在旁邊邊享受邊擔憂的陪跑,對一切盡可能用謊言沉默以對,
對死亡作自以為最高尚的淡然。
室友都在沉睡,輕輕的呼吸聲徘徊在房間的每一角,試圖專注自己的呼吸,卻
發現異常大聲清晰, 慢慢蓋過了原本的平靜,甚至帶點喘的氣勢,一湧而至勒緊了喉
嚨,試圖去深呼吸把淚水壓回,卻發現這個方法開始失效,哭泣也有自個兒的抗體。
我靠近冰冷的牆,希望把自己環抱在牆壁之間,彷彿這樣就能不接觸到空氣,跟這個
隨時把我推開的世界隔絕。 我能怎麼樣,她離我七百多里,在這夜裡,難道我能跑回
去抱着她哭,十多年了,難道我還要保存著那半瘋半癲的怪習,期望可以像小孩子一
樣享受放縱情感的特權。童言無忌,但我已經失真了。
在相同的問題上,我選擇了相同的方法,希望自己與那一幅牆溶合,我不是沒有
成長過,這就是成年人面對不可逆轉的世事,最不擾亂和諧的辦法!
許多年後,我因長高了要把原本的床拆掉, 枕邊那幅牆的位置,垂直而下有一
片深色的水漬,在淡綠色的牆上尤其招搖, 灰黑的污跡像擦不掉的凝固血跡,中間包
圍著泛黃的石灰, 上面可以看見一條又一條無色的水痕,床上有個孩子靠在牆上幾近
瘋狂地抽泣, 牆是灰白色的,像極了一齣荒誕的默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