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年高中組 第四名
姓名:楊鈞安
學校:內湖高中 一年級
「我該怎麼跟飛力普述說一個時代呢?」
「庭院深深的老宅,馬蹄達達的石階,還有老宅後邊那一彎清淨見底的新安江水,對美君而言都和月亮星星一樣是永恆不變、理所當然的東西,時代再亂,你也沒必要和月亮星星作別吧?人會死,家會散,朝代會覆滅,但是一個城,總不會消失吧?」
壅塞不堪的車廂,佈滿著恐慌的微塵,美君所渴求的,並不是兵慌馬亂中的一幢宮殿,卻僅僅是可供窘迫無助之時依靠一下的一片汪洋浮木。在一個戰亂逃命的一九四九過後,似乎想要從浸濕淚水的雙眼裡,找尋一片當年遺留在故鄉的記憶碎片。
每年兩次的返鄉機會,我總是格外珍惜親人相聚的時光,哪怕流逝的歲月帶走了昔日的人事風貌,唯一不變的盡是心底亙久累積的回憶!台北車站大廳,滿是往來奔返的人群,彼時彼刻,我那雙稚嫩的手掌,緊緊地牽著母親的手,茫然望著涵湧的車潮,月台上因快車呼嘯而過所颳起的那陣微風,使我嗅到空氣中一絲冷漠、現實的氣味,我不禁將母親的手牽得更緊,只怕一個閃失,轉瞬不見親人蹤影的徬徨驚愕,是我所不願面臨的。比起一九四九那年,我這份細微的惶恐,是遠遠不及流徙四方的難民啊!一位婦女自擁擠的車廂下車小解的時間,即足以永隔一段母子情緣,無情的逃難列車,是等不得親情的,汽笛一鳴,這世上又多了個浪跡天涯的孤兒和一位肝腸寸斷的母親。中國疆域,是如此遼闊無際,「尋親」的契機就好比風中細沙那般渺茫。
我的祖先從何來?我曾問過我的奶奶,「挑過來的!」一開始還不很明瞭這話背後蘊藏的嘆息,只覺帶來渾厚語調的回覆中,好像將一個沉靜的疑問拋入空中,不一會兒,我便打破沉默地問:「挑?不會是用扁擔挑來的吧?」奶奶語重心長的說道:「是啊!一根沉重的扁擔上,一邊是竹籃裡懵懂的二女兒,也就是我,另一邊則是我幼小的弟弟,如今已是你舅公,含著苦澀的熱淚揮別身後漸趨顛覆的江山、國家、省分、城鎮,甚至是自己生活了大半輩子的摰愛家園,無論如何,散盡家財的一賭,我的母親,也就是你已年邁的曾祖母,費盡一身的心力,帶著滿懷的決心,只為保護我們一家大小能平安地乘船渡台……」奶奶說到這裡便已溼紅了眼眶。據我了解,曾祖母甚至擱下了長女在中國大陸,因為較有謀生能力的她,無疑是曾祖母在做最後取捨時,所淌淚割捨的那一個。我不禁想像起那大時代一家分隔兩岸的畫面,曾祖母捨下大女兒,往後的奔程步伐,該是多麼讓人在艱辛跋涉中,心力俱疲呢?凝視著奶奶泛紅的雙眼,我保持了一段短暫的緘默,對於幼年喪父的奶奶來說,這股淵源自兒時逃難的歷程,曾祖母領一家遷台的堅毅,就如抗戰時期一幕幕令人驚心動魄的歷史畫面一般,浮上我心梢,此時此刻,我低下頭,傾心諦聽自己每一下寶貴的心跳,不禁對於自己有幸身處平安的世代感到萬分珍愛!
戰亂中的難民們,渴求的不就僅是一絲安身立命的喘息嗎?多少尚未深根茁壯的夢想種子,飄零失落在一般時代的悲涼之中?回首那段灰白而又漆黑的歲月,生離死別交替的迅速,就快讓徬徨無依的遊民們忘了什麼叫做真正的「永恆」。
如果淳安的女兒美君可以寫一則啟事,尋找沉在千米水深的上直街九十六號?如果槐生可以寫一則啟事,尋找一次,一次就好,跟母親解釋的機會?那些沒有理清的債務、那些沒有回報的恩情、那些沒有癒合的傷口、那些沒有補償的虧欠……太多、太多的不公平,六十年來,沒有一聲「對不起」。我可不可以對我親愛的飛力普說,所有被時代踐踏、污辱、傷害過的人,都是我的兄弟、我的姊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