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的少女經

2017 小說類首獎
醫學系四年級
左耀元

廣播裡細碎的流行歌曲幾乎被訊號底噪撫平,成了偶有鼓點的浪聲。還看不見海,但已經能嗅到海的暗示。木麻黃的防風林滯留海風的旋律。車子內充滿海岸光線的美好聲音,清澈很自然地響著。

富吉帶著女兒妮妮正前往海邊,已經好些日子心情沒有這樣輕盈過了,彷彿打開車窗就能飄上天際,成為凝視海岸公路的白鷺。

調整了一下後視鏡的角度,富吉偷看後座的妮妮在幹嘛。女兒正托著腮,聽著海濤的聲響。腮幫子透出微微的紅暈,顏色是比較淡的酒紅,腮紅的顏色跟女兒小麥色的皮膚挺合適的,素雅的珊瑚色唇蜜讓畫面不至於呆板但也不失氣質。眼睛閉著,秋香綠的眼影襯托出穩重的神韻。車窗射入的光線在女兒的臉龐處走得緩,近乎凝結的時間裡顏色慢慢復位……。

「就快要看到了。」富吉告訴後座的女兒,再轉過一個彎,車窗外,就能看見海洋。

這時有人敲了敲車窗,富吉抬頭看見阿狗猥褻地笑著,露出一口卡了檳榔渣的爛牙。

「金變態喔!」阿狗一上車又在調侃了。

富吉匆匆把正在研究的少女時裝雜誌扔到一邊。

「我女兒要看的啦!」富吉辯駁,但通紅的臉龐騙不過阿狗的眼睛。結婚後不斷撤退的髮線和略為發福的臉龐總讓他的心思無所遁形,清楚地在這張月亮臉上顯現。

「你女兒……要看?」阿狗質疑。

富吉跟阿狗剛剛去客戶家丈量下禮拜要裝的遮雨棚長度。房子在高雄美術館附近,最近這裡蓋了許多新的透天,那時捷運還沒蓋,但消息已經傳開,再由一些房仲業者的搧風點火,吸引許多投資客來這裡買房。小暑剛過,天氣卻已經熱到讓人窒息,偏偏許多客戶都想趕在鬼月前把屋子裝潢完畢,在南部這種事大家還是比較在意一點,公司這陣子也因此案子接到手軟。富吉收拾完工具扛著鐵梯回到貨車上,阿狗跟客戶確認下周安裝的時間,晚一步回。

「你再變態我都還是會接受你的喔!」阿狗很欠扁地眨了個眼。那張臉問十個人有九個會說像老鼠──三角眼、暴牙配上這機車的鬼臉,大概也只有脾氣好的富吉能不一拳給他揍下去。

「你剛剛怎麼跟客戶講那麼久?」富吉想換個話題聊。

「陳太太啊!她逼問我遮雨棚的顏色,我就一直跟她說藍色偏綠,她又一直問我到底有多綠?搞得我快瘋了。」講著把窗子搖下,開冷氣還奢侈了點。附近

有很多的空地,吸飽了南國豔陽的熱氣。在富吉印象中,以前媽騎著腳踏車載著他去岡山嘉興營區找爸的時候,這裡還都是台糖的甘蔗園,五分車偶爾駛過,那時好像沒有現在那麼熱。

「A9那款喔,我們公司的是湖水綠,今年很流行喔,你可以跟她說沒有蒂芬妮藍那麼藍。」

「你國文系喔?哪裡有差!」阿狗從飲料架的紙杯裡挖了顆檳榔嚼。

其實真的沒差那麼多,富吉在女兒妮妮十六歲前也會這麼想,西子灣的天空是藍的、避風塘的海水也是藍的。但如今這些形容詞卻如此真實且迫切地重要。富吉每天都會從少女雜誌裡發現新的形容詞:金屬光澤的指甲油、菱格紋的窄裙、桃紅的短夾,他像是在背國文課本注釋一樣,將這些形容詞謹記。

富吉剛剛研究的是六月份的ViVi,雜誌是跟美髮廳的美滿姐拿的,每過幾個禮拜富吉都會去那拿過期的雜誌。

回到家中富吉把沾了油漆、吸飽汗水的工作服丟進自己的洗衣籃,換上了家居服。

「妮啊!」,富吉朝房間喊,沒人應,看來妮妮又戴耳機窩在房間。富吉嘆口氣,習慣性地清了喉嚨,其實是想藉此通知妮妮他要過去。軟膠拖鞋的聲音在迴廊間迴盪,近幾年富吉開始會走這種無奈又沉重的步伐。來到女兒房門前,踟躕了一會兒。面對多愁善變、心思細膩、倔強卻脆弱易碎的青春期,富吉唯一的應對方式就是換上「父親」的那張富有原則、正經的面具,不能像跟阿狗胡說八道時那樣。富吉不禁感嘆,還是太太比較會應對這種事。富吉又清了一次喉嚨,腦內的指針轉到「父親模式」。

「喂。」開門。

門是從外面被打開的,救護人員將富吉由變形的駕駛座拖了出來。富吉的右腳沒有知覺,彷彿斷線的布偶,無力地垂著。富吉意識恍惚,「不是剛吃完飯嗎?」他心想,突然頭部一陣劇痛,他想起方才車禍的巨響……。那天晚上,過港隧道內對向車道的貨車司機心臟病發作,車子失控衝上分隔島再撞上從旗津吃完飯準備回家的富吉一家人。那時家裡全靠太太在小港的便當店工作的收入撐著,瘦小的身軀以不可思議的力量扛起一個隨時要崩塌的家庭。富吉之前當警察,但為了照顧中風的父親,退休得早。同期順順幹下去的同學有的已經在警政署工作,過著高官優渥的生活。父親過世後,富吉才在以前警校學長的介紹下,來到現在的工程公司工作。然而就在這個能喘口氣的空檔,死劫卻趁虛而入,單薄的幸福如擋風玻璃碎撒一地。車禍帶走了芯蘭,後座的妮妮顱骨骨折,傷到視神經,幾乎全盲。

迎面而來的是參雜著淡淡伊蘭花香與汗水的熱氣,拉起的駝色窗簾間有一道隙縫,銀白色的光線把房間切成兩半:一半屬於懶惰與無聊的午後;另一半是深邃的闇黑。在熱氣與幽光的漩渦中心坐著妮妮,戴著耳機呆坐在電腦前。「窩在

裡面在幹嘛?」富吉巧妙地避開了青春少女的難題,找到了旁門左道的擊破點。

「晚餐我有帶,下來吃。」

「好。」妮妮放下耳機輕輕地說。

聽到女兒口中說出的是「好。」而不是「嗯。」或是點頭不言,富吉鬆了口氣,上禮拜吃飯跟女兒提了盲人重建院的課程,妮妮碗筷一放就進了房間,一句話也沒回。不知道現有沒有好點?

來到餐桌前,富吉打開收音機讓妮妮聽。

「蛋在這。」富吉拉著女兒握筷子的手指向便當的右上角。

「高麗菜、豆子、雞肉、飯。」便當巡禮完畢。

「吃完飯記得給媽拜一下。」

「好。」

吃飯時富吉瞥見女兒綁起的馬尾上那圈粉紅色髮束,喔不,是「亮珊瑚色波點甜心寶貝系列的麂皮髮束」,現在富吉比較了解。

髮束是三個月前跟妮妮去百貨公司前的光南大批發買的。

那時妮妮窩在家裡已經兩個多月,原本俏麗的短髮已經在暗室裡徒增成攀爬至肩如雜亂的蔓叢。富吉曾建議去美滿姐那邊披荊斬棘,但被斷然拒絕。他一直在找理由把女兒帶出去走走,堅信著陽光能軟化囚禁妮妮的蔓藤。經過好幾次富吉的苦苦哀求,他們終於協議去買個髮圈,既然不整理,那就稍稍約束一下吧?

來到光南,富吉領著女兒穿過CD雜誌區、彩妝區,站在兩排髮飾的走道中央。富吉眼睛掃過這些色彩斑斕的髮圈,彷彿站在峽谷中凝視著各式未知品種的蝴蝶:赤橙黃綠藍靛紫、珍珠皮革蕾絲邊。「先生,借過一下」一位高中女孩切過視線,富吉從茫然中回神,拉緊妮妮的手。

富吉小心地拾起了一對蝶翅:「這個粉紅色的好不好?」他把髮束輕輕放在女兒掌中。妮妮接過髮圈,輕撫過表面,再用拇指跟食指搓揉材質,麂皮短絨留下了淺淺的指痕。

「這是怎麼樣的粉紅色?」妮妮抬頭問富吉。

富吉沉默了半晌,在成排白日光燈的廉價光線下暴露詞窮、失語的醜態。他望向女兒的眼眸,曾經閃耀著璀璨星斗的瞳孔,如今飄來灰濁濁的積雲,雲朵深處一隻迷路的無色的蝴蝶正在振翅。有差嗎?粉紅色就粉紅色啊,富吉彷彿拿了沾了粉紅色油漆的刷子追趕著蝴蝶,要為他刷上色彩。直到追趕到氣喘吁吁,他才知道自己應該要更努力才有機會再次看見妮妮眼中的星星。

活到五十四歲,富吉的人生好像都在彌補和修復。總要等到大雨滂沱才補修遮雨棚的漏洞;太太離開後才想到要彌補家庭的缺陷;妮妮失明後才開始修復冷漠的父女關係。生活的裂痕上塗上一層掩飾的油漆,但裂痕還是真實存在,渾渾噩噩虛晃至今,集了許多大大小小的遺憾。

吃完飯後富吉將便當回收,拜完爸、媽、芯蘭後,攤在客廳木椅上,抬頭望著風扇攪擾著有些鹹味的風。客廳椅子是爸買的,正面紫檀木製,刻有桃花、李花,靠背與坐處有兩片大理石紋的拋光石板,夏天怎麼坐也不會熱。爸說客廳是門面,不能太寒酸,但真來過的達官顯貴,大概也只有爸過世來致哀的205廠廠長。富吉的兒時記憶裡,爸總是穿著棉白汗衫坐在那看報紙,聽著收音機的股票台。茶几上聞香杯倒扣在品茗杯上,常就這樣悶著。電視機上掛著一幅萬馬奔騰的黑白水墨畫,是爸升官時朋友送的,每天西曬的日光爬進客廳,最後停在右下角的題字,積年累月被曬得褪色,已無法辨識。

富吉從小就在軍官宿舍長大──「陸軍聯勤205兵工廠宿舍」又名「慈仁六村」。

「沿著中山路一路往北,經過運煤鐵道……不要上橋喔,凱旋路右轉,紅灰相間的公寓就是了。記得橋不要上去……。」爸常在電話裡跟老朋友報路,還一邊在空中比劃,好像話筒對面看得見似的。長大後到外縣市才知道原來全臺灣國民政府蓋的軍官宿舍都長同一個樣:窄小的空間硬是隔成三房兩廳的格局,大門一開正對浴室,兩側房間,主臥房擺上一張雙人床就幾乎沒空間了。

軍官宿舍的窄巷比外頭的街道更早昏暗,飯廳的牆上掛著爸媽的黑白照片,盯著扒飯的兒子跟孫女。窗戶外面可以聽到許多腳踏車的鈴鐺聲,看來差不多是兵工廠的下班時間。巷弄裡可以聽見孩童嬉戲的聲音,和腳踏車輔助輪在洋灰地上拖曳的喀啦喀啦聲響。記得爸從岡山調到205廠後,富吉每天下午都會跟著媽和許多的軍官夫人一起等爸從連接慈仁六村跟營區的鐵門出來,爸的官階不高,但媽總會穿著在鹽埕埔訂製的改良式旗袍,雖然總是那兩件在換,但看起來也夠稱頭了。牆上的布穀鳥時鐘很久前就沒再走,但時間應該是五點半左右,幾十年來鐵門打開的時間都一樣。

慈仁六村圍牆上的鐵絲網沒有阻擋過任何的敵軍入境,而是把一些凋零的老兵和妮妮一同禁錮其中,富吉偶爾會想起小時候在廚房後面陰暗潮濕的陽台抓到的蜈蚣。那天推開紗門差點踩到──媽總是叮囑要穿拖鞋的理由。用兩隻衣架把輕輕他夾起,放入奶粉罐中。蜈蚣沿著罐底的溝痕不斷繞圈,惶恐地循環著。罐子就這樣擱著,不久便消失在陽台花盆與雜物堆中。但夜裡躺在床上,富吉好像能聽見百隻虫足在輪迴無常的奶粉罐中掙扎的聲音。這聲響每每在富吉惶恐的時候來拜訪,攪擾、撥動意念。

「妳說該怎麼辦?」星期天上午剃頭時富吉向美滿姐求救。

美滿姐的剃頭店在慈仁六村的鐵軌對面。跨過凱旋路運煤的鐵道,經過一間安全帽店,來到外頭有棵龍眼樹的就是剃頭店。看似枯萎的龍眼樹卻年年結果,樹下生鏽鐵架掛著曬乾的毛巾,往店裡走有兩張理髮椅,理髮一次五十元。

美滿姐在這裡開店已有十幾年,總是綁著馬尾,捲起的袖子露出了雪白渾圓的膀臂,一副精明能幹的模樣。笑聲很大,沒火車經過的時候,站在慈仁六村的

村口偶爾可以聽見她爽朗的笑聲。

「妮妮以前很愛漂亮啊。」美滿姐把打薄的鋸齒剪刀插回圍裙口袋,把電動剃髮器插電。

「推高嗎?」

「欸……要。但不要用剃刀修」富吉記得小時候抱在懷中的妮妮喜歡摸他的鬍渣跟後頸上的短毛,「喜歡爸爸刺刺的。」她總這麼說,雖然女兒長大後就沒再摸他的短髮,還是習慣留著。

「鬍子要修?」

美滿姐踩了椅子的踏板,把椅子幾乎放倒至平躺的角度,拿了一條熱毛巾蓋住富吉的眼睛,在富吉的下頷擠了充足的刮鬍泡。廉價的薄荷味頓時充滿鼻腔,富吉聽見剃刀在皮製椅背刷過的俐落聲響,然後感受刀片在皮膚游走的質感。透過毛巾,起初只隱約能看見美滿姐影子晃動的模樣,時間越久,畫面更加清晰,可以看見牆上的時鐘、天花板上的電扇。但其實倒也不是真的眼睛看了清楚,而是心裡知道那兒有什麼,腦袋自己畫出該有的樣子。妮妮的世界也是這樣吧?被遮住的視線,勉強能辨認的模糊形狀,憑藉著記憶拼湊視野的缺陷。

「好了。」美滿姐把椅子打正。

「這幾本給你回去研究,讀完說不定就可以知道你女兒在想什麼?」美滿姐把隔壁梳妝台上的時裝雜誌拿給富吉。

富吉恭敬地接下那幾本雜誌,對他而言,那彷彿是通往寶藏的尋寶圖,寫滿了暗號與提示,必須好好分析才能理解。

「這幾天有空去你那邊幫妮妮剪個頭好了。」美滿姐拿著粉撲沿著下頷往後拍掉剪下的頭髮。

「啊,麻煩妳了。」這段日子富吉對於他人提的好意較少回絕。

到家後富吉把雜誌隨意擱在桌上,打開電視看「百戰百勝」的重播,看了大約半小時又關掉,去做飯。跟妮妮無聲地吃了午餐後洗了一籃衣服,晾好,在客廳睡了一下。醒來時天已經全黑了,巷子對面四樓的燈光投射進來,照亮茶几上的少女雜誌。灰黑色的斗室內唯一亮起的是那色彩過於鮮明的封面,彷彿沉默孤寂的宇宙中偶然綻放的星雲,富吉決定航向那一片未知的希望。

富吉小心翼翼地打開雜誌,有些類似年輕時,打開厚著臉皮跟文具店老闆買的「小本的」那種羞赧、好奇的心情。富吉翻了幾頁雜誌,彷彿看見以前妮妮的影子,那些彩妝、配件、服飾都是精心挑選過的青春色彩。或許真的可以如美滿姐所說,從這裡開始補上妮妮苦痛缺口的第一片拼圖。

富吉花很多時間去探索雜誌裡那些少女的秘密。從那天起,下班後,他坐在飯桌前,把雜誌裡的重點寫在日曆紙的背面,寫完收到茶几下的抽屜,日子久了,成了一本少女經,裡面記載著各式少女髮飾、穿搭、彩妝的資訊,像是:〈夏日不敗經典,淡色輕柔風格的甜美少女心〉,注意事項有四點,最重要的是三:洋裝的搭配,露趾的涼鞋和貝殼造型皮包今夏最對味(涼鞋已經訂了,二十四號半,米白)。最近富吉開始會買一些衣服、髮飾、化妝品給妮妮,每回都說是美滿姐

或是阿姨們送的,畢竟要承認自己在化妝品專櫃前挑了一小時的口紅還是有些尷尬。有時富吉會抄寫到半夜三、四點,直到廠房裡廚子開始準備營區內駐兵的早飯,那用大鍋炒菜的味道飄到富吉的鼻下,他才會驚覺時間流逝。富吉用太太送他的細字鋼筆工整地抄下雜誌裡的字句,剛硬的字體雖跟文章內容格格不入,但寫著寫著,富吉總能舒坦些。也許多寫一些,能多彌補一點妮妮心中的缺憾。富吉覺得,撰少女經,比那次車禍後在靈堂抄寫的金剛經、藥師經讓心裡更平靜。

芯蘭的告別式辦在市立殯儀館舉行。禮儀師幫太太上的妝是什麼樣子?現在怎麼想也想不起來,也許是當時對於彩妝還沒有理解,也許是自己選擇了遺忘,彷彿過往曾有段時光大家都過著跟黑白電視機裡一樣的無彩的生活。家屬答禮時,妮妮一度體力不支,險些跌跤,芯蘭的二姊上去攙扶,妮妮小聲地道:「媽走了,我卻連最後一面都見不到……。」

去火化場的路上,車子每過橋,大姐都會帶頭喊「蘭,過橋囉。」擔心芯蘭找不到路。但如果芯蘭還在,去火葬場的路一定是她帶路的,每回出門都是如此,根本不用擔心她迷路。富吉想別過頭去告訴妮妮這件事,卻看見她帶著墨鏡倚著車窗,細雨浽微,午後的烏雲在鏡面上拉長,滑過,妮妮的四周罩著一股冰冷的障蔽。這時富吉才恍悟,連結父女倆的芯蘭已經離開,找不到橋樑的人其實是自己。

火化場上的天際有一縷瘦長的灰煙,望著那連接著天與地的細弦,富吉聽見一個聲音逐漸響起,如同緩慢漲潮貼近的海水。起初僅是映像管電視機的白噪,爾後轉變成沙沙的雜音,富吉感到一股噁心感湧上喉嚨,恍若百隻虫足爬過的滋味。那午夜夢迴的百足蟲又再一次地,鑽進富吉心頭的傷處。

從媽病倒,接著爸中風,然後車禍,妮妮失明,富吉幾乎都待在這爬滿壁癌的軍官宿舍裡。房裡躺了不同的人等著他來照料,富吉真的累了,是怎麼睡也補不回的倦意。在這採光不佳、狹小的宿舍裡疲勞地一次又一次地照顧,富吉有時候覺得自己就是那隻奶粉罐裡的蜈蚣,但只有頭是屬於自己,背後的每一雙腳是媽、爸、妮妮,緩慢地拖行著,在這間格局詭異的狹小宿舍中走動、苟活。

「你嘛幫幫忙!」阿狗回到車上後抱怨。「鐵道邊剃頭店的美滿姐你知道吧?一看到我就笑我是人妖啦,結果我鏡子一照!哇哩,何止人妖,根本是母豬!」

一旁的富吉苦笑。阿狗則一邊把假睫毛扯下一邊喊疼。那陣子富吉開始學化妝,但不敢直接把寶貝女兒的臉拿來塗,開始對著鏡子畫自己,偏偏自己的膚色淺,難想像在女兒臉上會是什麼模樣,還好有個阿狗,膚色深如鐵蛋,富吉以一個月的保力達B換取一個月的模特兒,和阿狗達成協議。富吉每天中午會從工具箱裡把粉底液、眼影盒、眼線筆、唇蜜取出來測試。剛開始常常失手,化的妝像是唱戲的那般濃;退一步又不見蹤跡。

配色是富吉一開始就面臨的問題,雜誌上大多有提供給膚色較深的小姐們一些美妝的建議,但富吉後來發現除了膚色外,皮膚的色調(tone)是影響化妝品發色的重要因素。以阿狗來說,雖然他鼠頭銳面,卻是條熱心的漢子,血管在臉上走得淺,屬暖色調,腮紅不用補太多,但粉底要打得夠厚。眼影也是一個容易失手的戰場,但富吉慢慢掌握了暈推的力道,他尤其喜歡綠色暈染後的漸層,很自然又有神韻。

富吉在阿狗的臉上學到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要懂得「接受瑕疵」,往往眼線第一筆畫下,不是太淡就是太短,起初富吉總抱持著一定要修到完美的心態,愈補愈糟,造就了埃及豔后般的誇張厚眼線。等到富吉學會接受不完美,不做過多的修飾後,技巧才真的更上一層樓,連美滿姐都說阿狗看起來沒那麼猥瑣了。

幾個月下來,茶几上疊了一座少女雜誌山,富吉移山準備做回收,發現雜誌下壓著一張照片。撢掉灰塵才看出是妮妮小六時全家去溪頭森林遊樂區的留影,富吉手搭著女兒的肩膀,身後是大學池的竹橋,那時頭髮還沒掉那麼兇,微笑也比較坦率。女兒雙腳交叉,挺胸收下巴,學電視上模特兒的姿勢。太太在一旁比了個耶,眼睛瞇了起來。富吉想起太太總是在按下快門的剎那閉起眼睛,很多張照片都如此。富吉摘下眼鏡,或許是有點老花了,或許,這是他擦眼淚時的習慣動作。

「受不了妳,每次都這樣。」富吉小聲地說。

照片褪色嚴重,雖看得出太太有畫淡妝,卻分不清顏色。厚厚的少女經意味著扁瘦的日曆,時間把色彩抽回墨水瓶中,但富吉認為或許這些色彩還存在心底。

一日下班,暴雨來襲,驚人的雨量彷彿要把高雄港的海水全換過一遍。阿狗載富吉回家。遠遠地,富吉就瞧見客廳的燈亮著,密雨中鵝黃色的燈光看起來特別暖和、幸福。車子停在巷口,斗大的雨點打在冷氣機遮雨棚上聲音非常響亮,富吉的心隨之躁動。四樓的窗子裡可以瞧見兩個人影,有人正等著他回家,那些被暴力撕裂出的遺憾突然間很不真實。富吉思緒混亂地站在樓梯間,他拍拍胸前口袋要拿菸,才想起菸已戒有一年餘。很久沒下這麼大的雨了,雨水落在兵工廠無人的泳池裡、鐵門那端下班人們的雨衣、巷弄裡枯黃的羅漢松上。暴雨把富吉的記憶沖刷得亂七八糟,他不知道打開四樓那扇門,走入的會是哪一個時空?富吉的胸口彷彿有什麼正在拉扯,些許刺痛,隨著樓梯間傳來的抽水馬達開關聲響躁動著。他晃進樓梯間,緻密的漆黑如泥沼,使他上樓的腳步遲緩,手握在門把上時,富吉好像看見了門後的光景:茶几上的聞香杯、廚房裡洗米的芯蘭、看著電視的妮妮……。

開門迎接他的是美滿姐。

門旁畚箕裡積了鬆鬆的亂髮,富吉差點忘了這件事。美滿姐說下午妮妮來應門,請她進來,許久不見妮妮仍記得美滿姐的聲音。富吉轉頭看見妮妮坐在沙發

上,頭上裹了條毛巾,幾條濕潤的髮絲垂在耳前。妮妮感覺到視線,害羞地笑了一下。

妮妮變回短髮,髮尾還上了小卷,看起來聰明俐落。分岔和亂長的頭髮都修掉了,層次分明,耳朵露出來格外清爽。富吉馬上想到幾天前買的水鑽耳飾搭起來應該很適合。

這些日子,房子裡都只有父女兩人,頓時空間裡多了個女性,富吉有些不適應,說不上尷尬,只是一點手足無措,一點暖心的感覺。心中的傷口雖然沒有癒合,但彷彿被仔細地包紮過。

「剪這樣可以嗎?」美滿姐問。

「謝謝美滿阿姨。」

「現在是大美女啦,這衣服誰買的?很好看。」美滿姐摸了摸雪紡紗長裙的料子,直點頭。一副在市場看見大特賣的表情。

「咦?這件不是美滿阿姨買的嗎?」妮妮確認了一下身上的衣服,富吉在一旁不停地使眼色。

「啊……對……對啊!我忘記了啦!」美滿姐向富吉點點頭。

富吉邀請美滿姐留下來吃晚餐,但她說要趕回家燒菜,只好作罷。後來富吉才想到還好人家沒留下來吃飯,因為冰箱裡根本沒剩什麼菜了。

富吉跟妮妮送客到樓梯口。

「車停哪?」富吉隨口道了個客套的問候。

「我住鐵路對面,你忘了?」美滿姐笑答。

「好了,不用送啦,有需要幫忙再說。」美滿姐打起雨傘走出巷子。

雨在深夜停了,隔日馬上是大晴天,高雄的氣候不知道什麼時候變成像個鬧彆扭的女孩子。大雨洗過的港都還來不及補上工廠的灰煙,蒼穹是不可思議的湛藍。

富吉趁著老天爺心情好趕快把衣服、棉被洗過拿來曬。一下子洗太多東西,衣架子不夠,富吉想去爸、媽陽台留下的那堆雜物找看看。推開一株枯萎的盆景、發黑的水管、幾雙舊鞋後面,富吉意外找到一個熟悉的奶粉罐。

日光被墨綠的細窗紗篩過,柔和的光斑點亮了陽台上揚起的塵。一大早不知道誰已經在煎魚,香氣在窄巷飄散。富吉蹲在原地凝視著爬滿橙褐色鐵鏽的奶粉罐,天氣不熱,但富吉已經滿頭大汗。他一直避免看見罐子的內部,深怕看見那裏躺臥著一條孤單死去的蜈蚣或是一隻壯大成精的大蟲,富吉不知道哪一個比較可怕。富吉將奶粉罐慢慢傾斜,視野誠惶誠恐地往裏頭爬去,富吉很怕過程中有什麼東西突然奪罐而出,因此始終打直雙臂,保持距離。最後視線躡手躡足地抵達罐底──比起外頭的嚴重鏽蝕,裡面卻明亮如鏡,只有幾點鏽斑像是孤島散落在汪洋之中。在那,不見枯乾的軀體,只映照著富吉呆愣的臉龐。

「爸。」富吉轉頭看見妮妮赤腳走進陽台。

「不是跟你說到陽台要穿拖鞋嗎?有蜈蚣啊。」

「過幾天……我想出去走走。」妮妮倚著紗門的把手說。

「這樣會不會太麻煩妳?」隔日富吉又來到剃頭店。

「唉,客氣什麼?」美滿姐揮了揮手。

富吉來到剃頭店,拜託美滿姐帶妮妮去逛街。富吉心裡知道若是自己跟妮妮去,女兒一定會感到尷尬,只好前來拜託美滿姐幫忙。

當天傍晚父女倆來到慈仁六村的村口,美滿姐開著福特嘉年華把妮妮接走。

「安全帶記得要繫,不要給人家添麻煩啊。」富吉對著搖下車窗內的女兒叮嚀。

「我們會玩得很開心的!」美滿姐笑了笑。

美滿姐車開走後,富吉趕緊牽了機車跟上去,一路跟車到了鹽埕埔的大新百貨公司。大新百貨是當時南臺灣最大的百貨,是臺灣第一間有手扶電梯的百貨,頂樓還有兒童遊樂場,富吉想起太太的第一雙高跟鞋就是在這裡買的。

富吉看見妮妮和美滿姐進了百貨大門後才把車停好,過馬路跟上。經過一樓化妝品專櫃,富吉還在想要不要多帶個兩支口紅回家,但卻又怕跟丟,只好作罷。一路跟到電扶梯上,富吉才發現自己穿了拖鞋來,有些不好意思。來到流行女裝區,美滿姐已經在帶著妮妮挑衣服,美滿姐把幾件衣服從架子上取下,給妮妮摸摸材質,介紹款式。

富吉遠遠躲在塑膠模特兒後面看著,看到女兒在家裡窩了這麼久終於願意出來實在很開心。富吉一直看到被店員問:「有事嗎?先生」,才匆匆從手扶梯離開。下樓前,富吉看見美滿姐摀住妮妮的耳朵講一些話,「偷偷告訴妳喔,你爸爸……。」然後兩人笑了出來,妮妮的笑容很舒服、清清爽爽的,勾勒出一種純粹的快樂。富吉不知道她們在笑什麼,但他也揚起了這半年來久違的笑容。

「爸、媽、老婆,你們要保佑我們全家平安,事事順利。保佑妮妮的眼睛趕快好起來。」富吉如往常在飯後點香祭拜。插完香後,合十拜了三下。

「有沒有什麼要跟媽說?」伸手去拿妮妮手中的香。

「最近……。」妮妮開口。

「要叫人呀,妮。」

「媽咪,最近家裡都很好,爸爸有努力在工作,我下個月要去盲人學校去上課了。最近阿姨們都有來幫忙……。媽,我們都很想念妳。」妮妮悄悄地流下眼淚。

富吉靠過去把妮妮抱在懷裡,富吉不是一個很會安慰的人,常覺得自己破碎醜陋的心上長滿了冰針,只會傷害他身邊的人。但今天擁抱著女兒的時候,他感受到心底深處微弱但溫暖的力量緩緩地流出……。父女倆就這樣安靜地在神明桌前靜默了好一下子。

「爸。」妮妮抬起頭來,從口袋拿出一支口紅、腮紅、眼影。

「上次跟美滿阿姨一起買的,怎麼塗都塗不好,你可以幫我畫嗎?」妮妮淺

淺一笑。

「化妝啊……。我是沒什麼研究,但就隨便幫妳用用吧。」富吉沒想到這麼快就得上戰場。

「對了,眼線妳要畫嗎?其實跟塗矽利康膠差不多。啊,還有底妝……。」富吉努力壓抑興奮的情緒,但還是一下子講了太多。

富吉趕緊去把工具箱裡的化妝品挖了出來,少女經拿來擱在茶几上,幫妮妮瀏海夾好、豎起馬尾,拉了一張板凳,與坐在紫檀椅上的女兒面對面,捲起袖子。富吉心裡想著,待會化完妝帶妮妮去給美滿姐瞧瞧,或許有時間再帶女兒去海邊走走。

「要畫誰的妝呢?」富吉攤開少女經,裡面記載國內外女明星的化妝原則,洋洋灑灑四十來個,每一個都有工整的註記和說明,有些甚至有雜誌剪下的圖片。

「誰都可以嗎?」妮妮問。

「就說妳覺得最漂亮的吧!畫好去給美滿姐瞧瞧,看她覺得像不像。好看的話看你想不想去海邊拍些照。」富吉認為他的化妝品雖然不到非常齊全,卻也十分足夠了,只要是少女經有記載的,他都有自信做到個七八成像。

妮妮歪著頭,思考了一會。線香的輕煙在柔和的光線中飄散,有一種安心與懷念的味道。

「爸,如果可以……。」妮妮抬起頭來,面著父親。這時如果任何人看見妮妮的眼睛,不會有人相信這是一位盲眼的少女──那眼神裡透亮出的暈光有如塗了釉彩的骨瓷,澄澈如清晨的湖面,瞳孔深處一隻彩色的蝴蝶方才破蛹,翩翩飛舞。

「像媽那樣吧。」妮妮輕輕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