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 散文類 佳作
歷史學系四年級
吳亭儀
我豎起食指比了比，「一個人。」眼前放著一副餐具和一杯水，豪爽地端起
碗，咀嚼起這份屬於自己的沈默。
上大學以前，我總習慣和朋友一起結伴，無論是上廁所或是吃飯，人邀一邀，
桌子併一併，一群人開起話匣子聊得天南地北，因此耳邊鮮少安靜過。而其實不
怎麼會聊天的我，常常因為詞窮而慌了的拼命想話題，害怕著突然間的寂靜，讓
明明不長的走廊頓時變得無止境似地煎熬著，讓明明不多的飯頓時變得好滿而吃
不完似地使我尷尬著。那時的安靜是我所不習慣的，因而總急急地想填滿聲音，
想證明彼此間是無話不談，想證明我不是孤單的。
但是對於孤獨，我卻一知半解，只知道只有自己衝向圖書館借書時，以及道
出自己所喜歡的事物而毫無回音時，才隱隱感受到當下心裡好像空空的，涼颼颼
的，不禁地垂下肩，落寞地笑著，彷彿當下置身於一個只有自己的空間中，大家
找不到我，也不一定會主動尋找我。為什麼大家都不懂呢？我喃喃著。
孤獨是什麼，那時的我還不是很明白。
大學後離家到遙遠的異地唸書，起初一遇假日，總會落寞地看著許多人匆匆
帶著簡單行李回家的身影，然後轉身拖著步伐，聽著只有自己的腳步聲，慢慢地
走進那已不用搶的浴室中。仰起頭，聽著水聲，將蓮蓬頭抵在胸口，水的熱度驅
走了外頭冷冷的寒意，也叫醒了差點被孤獨感吞噬的自己。關掉水，擦擦身子暖
和了些，才有那個力氣去面對打開寢室的門時，一擁而上，那份空間中只剩我的
風。那時的我還不習慣一個人，不習慣一直和自己聊天。
自此後學著一個人吃飯，也發現了耳邊原來是如此喧鬧。
出門覓食時，我找著小小的桌子，一個人剛剛好，坐下後便會緊盯著桌子發
楞著，整個人被淹沒在喧鬧中；若店裡有電視，便湊緊眉地用力看著、用力聽著，
試圖讓易於分神的自己專心在電視上，專心聽不見四周的聊天聲。「剛和朋友玩
回來唷？」忽地一個聲音湊近我，我恍惚地往前一看，麵店老闆揚起微笑地在我
對面坐了下來，我困窘地笑了笑：「沒啦，我一個人。」同時牙齒用力地磨著口
中的麵條，把本來想好的謊言吞進了肚中。老闆一臉不可置信地望著我：「怎麼
可能？你們這個年紀？」我瞇起眼苦笑著，暗暗後悔，怎麼不說是唸書才會獨自
一人呢？合理化自己的孤獨模樣後，內心才不再慌張。自此後老闆便會偶時在人
較少時坐到我的對面寒暄一下，「我剛從圖書館唸完書啦！」我這麼應道，內心
卻沒了踏實感。
趕完作業開心之餘，我常忍不住地想好好吃頓大餐為自己慶祝，「一個人
嗎？」餐廳店員帶著微微的困惑望著我，我一愣，隨後面露慌張地看了看周圍，
未見到有哪一桌是一人用餐。每一桌都在我的耳邊喧鬧著。內心本來的雀躍緩緩
被澆熄了，頓時想轉身逃離。我努力平復慌了的呼吸，對著店員點了點頭：「嗯
對，一個人。」我的聲音顫抖著。
坐下後，那明明不冷的天卻使我縮起了身子，試圖把獨自一人的自己給隱藏
起來。
偶爾遇到店內客滿時，我便會冒起汗來，然後偷偷地瞥了一眼門口等待的客
人們，裡頭幾乎都是兩人以上結伴而行，那刻總會湧起「自己是多餘的存在」的
想法，佔了位似的愧疚感使我加快了吃飯的速度，匆匆離去。本來的開心早已被
沖散得無影無蹤，徒留羞腦在齒間苦澀著。
一直，一直，獨自吃著飯，漸漸就習慣了。
在假日已然不怕了宿舍走廊上鞋子的迴盪聲，總步在比平常還要空的校園
中，低著頭看著地板，依舊拚了命的往前走著，一個人吃飯，一個人搭了車到遠
處走著。而眼睛和耳朵也不再忙碌了。
放好餐點，我緩下以往急躁的速度，鹹酥雞表面的凹凸、高麗菜的色澤以及
牛肉湯的漣漪，我觀察起自己盤中的餐點，瞪大了眼；將食物送入口中時，細細
咀嚼著，同時讓口中留有空間，感受著食物在齒間的穿梭。此時的我發現，獨自
時才有更多的時間和盤中的食物對話，而不再是埋頭拼命地填滿空得哀嚎的肚
子，以及空虛的自己。同時地鼓起勇氣面對耳邊的喧鬧聲，也漸漸習慣聽人們的
聊天聲，聽到一半時甚至忍不住地噗嗤一笑，頓時覺得這份孤獨有趣了起來。
我以為我已經習慣了這份孤獨，以為可以瀟灑地獨自享用屬於自己的這份沈
默。
「你一個人吃飯？這樣不會很孤單嗎？」朋友瞪大眼，錯愕地看著正描述著
假日生活的我。「嗯，不會啊，習慣了。」我不自覺地垂下了眼，笑容無法揚起
地僵著，將飯塞滿了嘴。
許多朋友似乎都無法理解我獨自吃飯的原因。
已習慣群聚吃飯的一位朋友對著我皺起眉：「為什麼一個人吃飯？」因為這
樣吃飯比較快啊，我解釋著，頭也不抬地匆忙整理桌上的東西，「我還要趕課，先走囉。」我裝忙地落荒而逃，心靜不下來地再次將嘴塞滿了飯。
也許是因為我不習慣只有一個人的那份沈默，不習慣桌子對面沒有人，思及
至此，我用力地再吞下了一口。
而終於與朋友們相約吃飯，竟感不自在，頓時耳邊比往常還要喧鬧。我的嘴
竟禁不住地躁動了起來，聲音從喉中竄出，音量大得耳朵也在震動，握著筷子和
湯匙的手卻不自覺地慢了下來，一口一口的飯漸漸地冷卻，臉也愈發漲紅。「哈
哈，原來如此。」忽地語塞，身子竟開始冒汗，我牽扯著嘴角笑著，尷尬得垂下
了眼，再次抬頭時，才發現大家已快吃完，而我的餐點仍剩下許多，慌忙地埋頭，
將飯菜塞滿了嘴，身子也不自覺地縮了起來，而耳朵也不再振著自己的聲音，再
次湧入了身邊的喧鬧聲，「你覺得呢？」話題突然繞到我身上，我楞了楞地差點
反應不過來，心聲和說話聲一時糾纏在一起亂了我的腦子，我摸了摸頭乾澀地笑
著：「你再講一次吧？」
當朋友再次的邀約吃飯時，我雀躍著，卻又不禁面露困窘，心底翻騰著焦躁。
想到又要面對中途的那份沈默，讓我忍不住想掙脫朋友已伸出的手。我對自己的
矛盾苦笑著，自己早已習慣了獨自一人的沈默。
「不會孤獨嗎？」朋友問著，「不會孤獨嗎？」我問著自己。內心已漸漸地
放心。
飯沒了，我起身再去添一碗飯，盛得滿滿的，再次塞滿了嘴，不自覺笑了起
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