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覺

2016 散文類 佳作
宗教學系一年級
楊蕙慈

 

又被刺痛的感覺驚醒。啊,夜半翻身時又壓到手背上的軟針了,沉沉地睡
去,早已無意識自己被困在白色巨塔之中的這回事了,也因此不小心粗暴地對
待了護理師奮力找血管找了約莫半小時才打上的手針。
「應該沒事吧。」輕撫著還感到微微刺痛的軟針,瞇著眼在陰暗視線下努
力的確認它還乖巧地待在血管內,深怕它就此滑脫出血管外而再次造成護理師
的麻煩。
哎,這一醒,再也入不了眠。起了身,輕輕地拉開病床隔簾,依稀可聽見
隔壁床孩子熟睡的鼾聲,真好,我好似已過了那無憂無慮的年紀了。走出病房
外,走廊盡頭的玻璃窗引領著我慵懶的步伐,倚著冰冷的玻璃窗,凝視夜半中
窗外底下偶爾出現在大馬路上移動的車輛或那一兩人。哈了一口長長的熱氣在
玻璃窗上,孩子氣地在凝結於窗上的霧氣畫上大大的微笑,嗯,玻璃窗上浮現
的那張憔悴臉龐,是也該帶著一抹微笑較賞心悅目吧。
窗上的微笑與霧氣逐漸消散,湊近細看玻璃窗上浮現的那一臉色,哎,怎
麼依舊是這麼的黯淡、難看啊?
腳步輕聲地回到病房,病房裡靜悄悄的,只有孩子安詳熟睡的鼾聲。呆坐
在病床上,依然沒有被隔壁床的孩子感染到一絲睡意,腦袋不斷地嗡嗡作響,
思緒翻騰混亂,令人感到頭痛欲裂、噁心作嘔。霎那間,忽地感到一陣刺眼的
光線迎面而來,努力地睜開眼看,眼前竟不再是原先病房內陰暗的視線,迎面
而來的,是一整片翠綠平整的草地;是蔚藍溫暖的天際;是有著紅白相間跑道
的學校操場。「那……不是以前的我嗎?」不遠處的籃球場上,有個紮馬尾的國
小女孩正混在一群籃球隊員當中賣力地練習著比賽,奮力揮灑著那專屬於她的
青春汗水。「啊!對啊!就是那個搶球的姿勢,是我這輩子都不會忘記的
啊……。」彷彿失了魂般,我咬緊牙伸長了手,無意識自己是半跌下床地努力
向前進,一心只想碰觸到從前那個充滿自信心的自己……。
終於輕撫到那女孩的臉頰了。「啊……?」直到指尖觸到濕冷牆壁的那一剎
那,我才猛地一驚,原來,我自始至終都是待在這間陰暗冰冷的病房裡,未曾
離開過;原來,我方才所見的,從來都只是這一面灰暗陰鬱的牆罷了。
眼淚忽地像斷了線的珍珠般撲簌簌地落下,既不甘、也無助地瑟縮在牆角
啜泣。「紅斑性狼瘡」在女孩十四歲的那一年,無預警地抽走了她在球場上的一
切,女孩從此被醫生禁止再如同從前的十幾年之中那樣豪邁地享受陽光,而她自此也再無體力能如從前般盡情地在體育場上揮灑那生氣蓬勃的汗水了。
午夜,朦朧的月色從窗外溫柔地流進病房裡,也流經蜷曲在地上早已心痛
不已的那一孤獨身影,這一夜,過得好漫長啊。淚水怎麼止也止不住,一行行
淚滴,不斷地滑過臉頰,「孤獨,就是這樣的感覺嗎?」抬頭望著窗外柔美渾圓
的月亮,想將重重問題皆問諸那高掛天上的月娘……。
像是被世界遺忘般地,就連溫柔的月娘啊,也不願聽我訴說心事,被疾病
所侵犯的膝關節,早已因久蹲在地而無力站起,「起來吧,我拉妳。」咦?是
誰?一道溫暖的聲音忽地劃破了寧靜的夜晚,拭乾淚水,那個努力打著籃球的
紮馬尾女孩不知何時已站在眼前,笑著緩緩地對自己伸出了手。急迫著想抓牢
眼前那雙稚嫩的雙手時,「碰!」僵硬的身體重重地摔落在地,方才所看見的幻
覺,又全都煙消雲散了。
孤獨啊,大抵就是如此吧,久病床前的無人相伴,致使幻覺不斷地出現,
哎,女孩,看著從前的妳,笑容多麼地真、多麼地美,自從病了之後,我好
似……再沒看過自己有過那樣的笑顏了呢。
無絲竹之亂耳,無案牘之勞形,啊,如此清心的我不是應該感到悠閒自在
嗎?「因為妳還沒學會和我好好相處呀。」女孩坐在床尾逕自回答了我內心的
疑惑,並晃著後馬尾沖我笑了笑。
忽地,腦袋感到一陣眩暈,世界彷彿正天旋地轉,所有謎底在此時似乎全
都解開了。被世界所遺忘又如何?無人相伴又如何?孤獨,是還沒學會和自己
好好地相處啊,如果學會了當自己最好的朋友,即便隻身一人,仍能感到心有
所屬的呀,不是嗎?「妳懂了。」女孩的手搭上了我冰冷的手。「啊?」正驚異
著為何能夠碰觸到女孩的手了的那一刻,內心暗暗地明白了,是因為,我已明
白女孩想告訴我的道理與解答了。
女孩的手,輕輕地引領著我從冰冷的地板站起,並沿著床沿摸上床鋪,
嗯,閉眼細聽隔壁床孩子的打鼾聲還平穩就放心了,原還擔心自己方才的失控
崩潰會叨擾到他的安睡呢。
「女孩,晚安了。」紮馬尾的女孩倚在病床邊,甜甜地笑著聽我向她道晚
安。「是早安了。」女孩糾正了我,剎那間,她背後的窗子綻露出一絲曙光,
「好,好,早安。」早已疲憊一夜的臉上,在這時,乍現了難得的一抹微笑,
就像似夜半裡畫在玻璃窗上的那張笑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