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 散文類 佳作
財經法律學系一年級
傅琪驊
是夜,秋初的天氣依舊帶著夏末的燠熱,卻也難掩此際蕭瑟。西風終究吹凋碧樹。夜色如
水潭,深不見底,病房內卻是刺眼的白,明晃晃地病床與病床間隔著一道道窗簾,掩去一重
又一重頹靡與擔憂。我坐於床側,凝視著床上的病人。一頭蜷曲的銀髮散落,深邃的皺紋勾
勒輪廓,安靜的躺於床上散發沈靜的氣息。
隔壁病床總是眾人環繞,笑語陣陣。此刻卻獨有我留守在外婆病床旁,氣氛沈默地詭
異。這也沒辦法,眾人忙碌,且外婆喜靜,使這個隔間分外空虛。然而,我偶爾可以從那一
雙越來越少睜開的雙眼裡,看見那一閃而逝的羨慕與渴望。
迷濛中,已是早晨。我回到老屋。曾經,我在這裡度過童年,如今卻鮮少回來。落地鐵
門深鎖。這些年,從未變過。禁錮著屋裡的人,也阻擋屋外的世界。我想,外婆便是在這樣
的情況下,數著流年,走不出來,外界也不曾走進去。
費力地拉起鐵門,嘩拉聲一響,一瞬間便沒了和煦陽光。上了二樓,和我記憶中的陳設
並無不同。大理石地板透著寒氣,即便在微熱的天氣裡,也散發著森森寒意。偌大的客廳,
幾乎可以讓小孩當操場跑步。在那段同年歲月裡,我總能聽見外婆拖著日漸沈重的步伐,從
屋裡的這端走到另一端。腳踏大理石地,清脆有如珠玉撞擊,在這幾近無人的老屋裡響起陣
陣空靈的回音。
老屋裡,有很多房間,多半已多年無人居住,積了厚厚的灰塵。床罩黯淡無光,不復當
年整潔。門把,或佈滿鐵鏽,或銅綠斑駁。木質的們似乎有些腐朽,開起來相當不容易。在
兒女分離的這些年,外婆便是這般艱難地穿唆於個個房間。時日久了,漸漸放任塵埃堆積,
房門漸朽,獨自一人排徊於老屋裡,任憑心事沈寂。
時值近正午,我來到頂樓。印象中,外婆總喜歡獨自上頂樓種花。小時候,我也總伴著
外婆在這裡玩耍。記得,很小的時候,外公便已過世。有一段時日外婆上頂樓的次數特別頻
繁,也很少擺弄花草,只是一個人,靜靜地,望著遠方。現在回想起來,外婆或許是那個時候開始不愛熱鬧。伴侶離世,兒女各自成家,她已失去傾訴對象,也不再有人會向她傾訴,
熱鬧又有何用?是否,她的孤獨,不僅限於無人理解,也在於無人需要呢?
正午的陽光,的確刺眼,令人有些難受。我回到屋裡。即便屋外陽光照耀,屋裡仍是一
片陰暗。老屋裡有一個房間,裡頭滿是古董及從世界各地找來的紀念品。想必,外婆年輕時
極愛旅遊。猶記,她從前常常將世界各地風情講予我聽。目光聚集在我整座房裡最喜歡的時
鐘上。它來自瑞士。我不自禁地想起,兒時我曾因外婆的故事而生起對瑞士的嚮往,吸引我
來一趟旅行。
蘇黎世商業文化交集;達沃斯細雨綿綿裡青鸞疊嶂;盧森獅子紀念碑屹立;貝林左那古堡懷
舊;少女峰上白雪皚皚曾經的瑞士之旅。至今記憶猶新。
記憶裡,少女峰上積雪綿延千里,在艷陽照射下如鑽石般閃爍。爬上一處高峰,第一
次,和蒼穹如此接近。仰頭一望好像擁有了整個天空;俯首一看,彷彿征服了山腳下的小
城。伸出手掌,遮掩眼前美景,好似天地盡在掌間,我突然明白了身在高處之人所能擁有的
傲氣——若是用有超越群峰的骨氣,世上必能找到一處屬於自己的江山。那一刻,我似乎也
找到了適合我的位置,讓我想爬得更高,看得更遠。
指尖拂過鐘面,驀然想起,外婆,也曾到過那處山峰吧?好像聽她提起過。她是如何回
憶這個登高經驗?當時年紀太小,有些記不清,隱約記得,他說上山的過程是多麽興奮,多
想小火車爬快一點,好去爬雪峰。我陡然領悟,原來,年輕的她,也挺有志氣,想看遍世間
的風景。可惜隨著年歲漸長,她的雙腿已然退化,視野已然從屋外寬闊成為如今屋裡寂寥。
如此熱愛旅行的她,是否也曾為此惆悵?
微透進屋的日光和改變了的影子方向顯示時間已來到下午。記憶中,外婆著個時候都會
坐在由屋裡向外擴建的魚池旁,憑著熹微的光閱讀。茶几上,是一本陳舊的《文化苦旅》。
書頁泛黃,有幾頁甚至有污漬,書背有許多凹痕,彷彿隨著流年蒼老的老人一般。當外婆的雙腿難已行走後,也只能以此排遣。閱讀余秋雨的文字,回想記憶中的場景,彷彿像年輕時
那般,遊歷各地。
文化苦旅,我讀過,也相當喜歡,趁著現在無所事事,便重新回味。坐在與當年同樣的
位置,不知不覺,甚至模仿起相同的姿勢,看起書來。翻至「陽關雪」,那一頁有一個小小
的摺角,還有許多摺痕。頁面也比其他幾頁平滑,紙質也更為柔軟,似乎被翻過許多遍,我
能隱約感受指紋殘留在字裡行間。記憶從深處浮現,外婆,也曾到過陽關。在那些幾盡足不
出戶的年月裡,她開口的時間越來越少,只有在提起閱讀,提起陽關的時候沒那麼木訥,甚
至,浮現當年光彩。或許,她便是以此重溫舊夢,回到令她度過歡快歲月的地方。
我能理解為何外婆如此懷念陽關,僅管那兒歷朝歷代以來總是代表著離別傷懷。晚年的
外婆因行動不便,只能天天待在老屋裡。而陽關,即便放眼皆是沙漠,但天地開闊,充滿未
知的想像,比整日束縛與此要強得多。
陽關是個古戰場,承載一國將士的功與名;蘊含天地的日和月。我不曾到過陽關,但我
去過長城。那裡,也是個戰場。兵士戍守邊關,血汗堆疊城牆,一生榮與名盡付於此。我
想,這兩個地方的豪情是一樣的。同樣往另一個方向看去,能看到和身後不一樣的世界,想
讓人前去探索,找尋生命的可能性。
人生是否也應如此?和古代兵將一樣,在某個地方,成就與歲月激盪出對生命的豪情,在
磅礡氣勢裡拚殺出直導龍城的堅毅?若少了這份豪情,我們又應該在哪裡?我想,或許外婆
早已洞悉歲月無情,將一切封印在書冊裡,連同將踏出老屋的勇氣與嚮往一併埋葬。這麼多
年,在熟悉的老屋裡靠著閱讀,回憶曾經行遍屋外的那份豪與狂。
一抹殘紅倒映魚池。風吹起,將晚霞與水波紋攪和在一起,稍一恍神,便以為水中蘊藏
流金。當外婆再老些時候,視線已然模糊,再也看不清書上密密麻麻的小字。於是她只好醉
情水墨畫。不過當年卻沒人能明白,為何年邁的外婆,會突然當起畫家,當時的我也不明
白。畢竟,她誰也沒說。
外婆的房中,有個書桌,桌上懸掛著一排毛筆,按大中小排列。硯台上有乾涸的水漬,
似乎長久已無人使用。桌旁疊著一疊畫卷,翻開一看,很多都是外婆曾走過的地方,但被畫
最多的,卻是桂林。一幅幅桂林畫卷,或晴天萬里,或流霞萬丈,或煙雨濛濛。我突然懂
了,外婆是在畫出她心中的渴望。
白紙一捲,彩筆一枝承載桂林風景。墨色繪出心中渴望風光;色塊染出夢裡想像,兩者
碰撞,寥寥幾筆繪出桂林山水的深與淺,卻難繪相思意。我如此琢磨著。畫裡的確有幾分嚮
往,幾分懷念,幾分相思,種種情緒輾轉成一幅幅畫卷。響往的,是天下最美的桂林山水,
懷念的,想必是回不去的舊時光,想念的,卻又是誰?沒人知道,只聽說,同遊桂林是外祖
父母曾經的約定,至今卻是夢寐難求的風景。只能不斷地畫,直到手腕無力,也要留著自己
創造的海市蜃樓。
歲月悠悠,不過輪迴一瞥,但回憶卻很長。這麼多年,我看過外婆一人眺望遠方思念,
滿腹心事卻無人相伴與之傾訴。小時候的我,以為那樣就是孤獨。幾年後,去了紫禁城,我
以為自己的心思提升到了一個層次,高處不勝寒,受萬世景仰卻得肩負重任便是另一番寂
寞。然而,回想這些年外婆所過的日子我才明白。原來,當一個人用幾乎半輩子的時間懷念
從前,是孤獨。當一個人接連被剝奪了寄託心緒與渴望的事物時,是孤獨。當一個人無處寄
情,志氣消磨,豪情盡喪時,便是最難以忍受的孤獨。而外婆,卻只能在這樣的情況下,一
直回味匆匆那些年。
夜幕已然低垂,我又坐在病房裡,看著沉睡的外婆,感受時間摧殘一個人生命中的可能
性,那是人生中最珍貴的東西。沒有它,便什麼也不是。但或許,每一個人的故事結局都是
如此,沒了志氣,沒了豪情,也沒了寄託,徒留光陰泯滅人生中的電光火石,一步一步走向
孤寂。或許,多年以後,我也是如此。
夜色中,秋風呼嘯,我想起外婆眼神,想起她最後這幾年的沈默,以及眾人對她語焉不
詳的不耐,不由心生憐憫,也想到我以後可能的處境,我悄悄拿起從老屋裡拿來的《文化苦旅》。朗誦聲輕輕的在她耳畔想起,興許,在老屋外,病房裡,在夢境裡外婆又能重溫那份
魂牽夢縈。